来源:澎湃新闻 2025年2月5日
标题:陈恒:只有理解世界,才能真正理解中国
记者:王昀
【编者按】
上海社联2024年度论文已出炉。观察和研读最新评选出的10篇年度论文,我们对近一年来上海社科学者的研究方向会有一个概括性认知,既有“全球供应链重构、科技创新机制、全媒体时代、无形经济、信息保护、代际共育”等当下时代关心和关注的热点难点问题,也有“历史书写、政党与国家、唯物史观、中国美学”等关系中国学术研究的机理问题。
“年度论文”评选活动由上海社联2013年组织发起,至今已连续开展12年。年度论文评选无需作者自行申报,而是依托各学科权威专家、学术期刊主编、资深学术编辑等专业力量,开展多轮遴选评审。
澎湃新闻记者对话上海社联2024年度论文作者,听学者讲述数字时代学术研究的坚守和改变,新文科建设如何创新,以及学者如何研究真问题,回应时代之问。
作为从事教学科研,也长期参与学术出版的世界史学者,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教授陈恒认为,在去他者中心、去学科中心、去自我中心和去人类中心的方向下,史学在21世纪会发生一场重大变革。
在上海社联2024年度论文《西方历史书写需要一场认知革命》(原载于《历史研究》2024年第4期)中,陈恒指出,以西方为中心的历史书写模式使得非西方国家失去了平等、公平、公正地表达观点的机会。
2025年1月,澎湃新闻记者就如何理解历史书写的一系列问题专访陈恒教授。他认为,中国的历史资源非常丰富,很多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。如何将其从中国的转为世界的,取决于大的环境。受到人工智能影响,当下世界各国,尤其是欧美发达国家,文科的预算、课程和教师大大削减。对中国来讲,这可能是机遇,要考虑怎么把握住。
陈恒是《世界五千年》的总主编,他在这套书上用了最大的心力。他表示,某种意义上,是把希望寄托在青少年和小朋友身上,给他们输灌生态文明的理念,以及更加客观真实的世界历史。需要把中国放在世界的范畴下理解,只有理解世界,才能真正理解中国。
各方如何书写历史和进行对话
澎湃新闻:您的这篇《西方历史书写需要一场认知革命》,是在什么状态下写的?希望回应怎样的一种问题?从传统而言,为什么中国的史学格外发达,甚至有“史学史”这样的研究方向发展出来?
陈恒:这和我的专业背景有关,我是做外国史学史的。一般来讲,史学史被认为是史学的名著加上史家的概论。后来,我把外国史学史的概念内涵不断拓展,把它理解为一种知识史、学术史的概念。既然概念拓展了,视野也就拓展了。历史学家以外的非历史学家,以及宗教史、艺术史、文学史等,也都要在史学史中考量。
近代以来,整个历史书写发生了很大变化,无论西方内部还是非西方世界,对历史书写都有不同理解。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40年,在整个世界领域取得的成就非常大,也从反面验证了文明的发展有不同模式,历史书写也因此发生相应变革。
中国的史学确实发达。我去年做了一套书——《牛津历史著作史》,中文版有10大卷,是全球学者联合写的,代表当今世界历史书写的较高水平。其中一位日本学者写了一段话。他说,1750年之前,中国的历史书写在全世界遥遥领先,尤其在历史书籍出版方面,中文世界的总和远远大于非中文世界。
这句话对我们有很大启发。1750年后,中国的历史话语权为什么逐渐旁落?这跟整个时代的大背景有关。近代以来,文艺复兴使得意大利成为世界的中心,启蒙运动使法国成为世界的学术中心,工业革命使英国也成为世界的学术中心。到了19世纪德国对科学精神的拥抱,20世纪美国对世界主义的拥抱,使他们也成为世界学术中心。换而言之,世界上的整个社会形态发生了很大变化,从过去的农耕社会到后来的农业社会,再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,不同的社会形态使得大家对历史的认知不一样。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中,我们的历史话语权就逐渐旁落。
归根结底,1750年之前,中国在农业社会当中看待世界记录世界的方式方法,既多样丰富又高屋建瓴,但工业社会以来,我们还没有完全适应,整个学术、思想和知识层面,还处于追赶状态。
而中国的改革开放就使得这一轮文明发展的态势中,出现了另一种形态,有可能改变历史书写的模式。我们史学非常发达,一定意义上决定了史学研究的发达,这和西方有一点不同。今天则可能面临一次新的转型和改革。
澎湃新闻:通常大家认为,对历史的叙述是话语权的体现。在您看来,各方应该如何书写历史和进行对话,才能够和谐共生,不致于走向吞噬和取代?
陈恒:历史话语权是非常敏感的问题,也是一个潜意识的意识形态问题。做历史的人一般从三个层面讨论。第一个层面是,真实的历史是什么,是如何发生的。第二个层面是,人们眼中的历史是什么样,既包括普通大众的对待方式,也包括国家层面的意识形态权力。第三个层面是,历史学家之所以成为历史学家,笔下的历史是什么样的,这体现着历史书写的权力。
可以发现,大的国家非常关注历史的书写,小的国家不太关注或没有能力关注。如果没有非常深厚的经济、文化和人口基础,是培养不出优秀历史学家的。在这个意义上,西方文明的话语权非常强大,不可以否认西方文明对近代世界和现代世界的巨大贡献,但也存在一些不合理的东西需要警惕。
比如,“去殖民化”这个词对我们当下有重要意义。16世纪地理大发现以来,整个世界被裹挟到西方世界中。到了19世纪晚期,整个世界85%左右的领土都被西方列强瓜分,成为其殖民地和半殖民地。这些国家失去了自己历史书写的权力。一定意义上,我们国家也被裹挟其中。马克思在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中有句话非常经典:“他们无法表述自己,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。”其实是一针见血地道破了殖民史学所代表的价值观。
这种价值观也有很多层面。比如,认为西方文明是按照从希腊罗马直到近代社会的逻辑发展,而这一模式是必然且固定的。这样就把整个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,以及历史书写的多样意义,乃至人类未来发展的文明道路都抹杀了。这些是不合理和需要警惕的。
澎湃新闻:西方历史书写需要一场认知革命。改变单向叙事,这种现象也正在西方史学界发生,在您看来,其中存在怎样的趋势?这类去中心化的叙述,是否会令历史叙事变得晦暗不明,难以形成明确线索?
陈恒:西方内部也在发生革命。我想到的至少有两点。一是后现代主义,强调的是去中心,打击的是宏大叙事,不需要那种历史的真相,与之越来越疏远。二是全球史的兴起,在我看来,全球史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西方历史书写的重要方式,把全球作为整个区域,在相互交流的趋势中去整体看待,不再强调分成东亚、西亚、非洲、拉美等区域。无论在思想层面,还是历史书写层面,西方发生的自我革命或解构,是我们要去重视的。
从具体领域看,比如非洲史,20世纪初直到1940年代,欧洲思想家都认为非洲是没有历史的,没有文明和文化,没有一切值得炫耀的东西。到了1950年代,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化。有关“欧洲一切都是文明的、非洲一切都是野蛮的”这种观念被颠覆了。这种颠覆的力量,首先来自欧洲内部。很多人认为,自己作为欧洲人或白人,对整个非洲还有很多亏欠的东西。另外,这一时期有大量非洲的学生去欧美留学,学成之后掀起很多反思非洲历史书写的革命。此后,对非洲的历史书写就有了新的趋势。这些也是我们要去思考的。
另外,欧洲之所以现在宏大叙事不太盛行,或历史碎片化比较盛行,也和欧洲19世纪中期以来,从主流而言完成了国家统一有关。中国还没有完成民族国家统一的历史任务。所以,他们可以不要宏大叙事,我们不可以不要宏大叙事。这些事实也决定了,现在是中国史学发展的关键时期。
中国的历史资源非常丰富,很多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。如何将其从中国的转为世界的,还取决于整个大的环境。我们过于关注民族的视角,但在世界视野之间,桥梁还没有搭建起来。这是我们要努力去做的。不能只关注中国,忽略了世界。
在这篇文章中,我提了几个去中心:去他者中心、去学科中心、去自我中心和去人类中心。这意味着,史学在21世纪会发生一场重大的变革。尤其在如今人工智能的环境下,这个关口到了。如果不认真对待这个关节点,我们在这一轮的历史书写当中,有可能再一次丧失话语权。
人工智能是大势所趋。近年非常火的一本书是《智人之上: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》,作者是以色列的尤瓦尔·赫拉利。他2012年出过一本《人类简史》,十年后出了纪念版。纪念版的序言很大一部分是人工智能帮他写的。读者阅读时,并不知道这件事,以为就是作者写的,毫无违和感。但作者最后告诉你,这篇文章是人工智能帮助写的,里面很多观点是他自己也赞成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当时人工智能刚起步一年多。
人工智能使得历史书写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在数据的积累和整理方面,我也在用人工智能。遇到问题不清楚时,我会和它对话,它会帮我系统整理一些相关文献,给出一些相关答案供我参考。有这么多电子书,很好的软件,加上人工智能庞大的运算系统,这使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这是我们必须要重视的。
前几天有一篇关于文科倒闭浪潮的文章。世界各国,尤其是欧美发达国家,文科的预算、课程和教师都大大削减。这是人工智能带来的影响。对我们来讲,可能恰恰是个机遇,要考虑怎么把握住。尤其是,提倡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“三大体系”建设,如何进行自主的知识生产、有组织的知识生产等。我们和域外发达国家相比,还有很多空间去拓展。但无论如何,不能制造两个话语体系。按照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说法,世界文化有共性。如果欧美一套话语,我们一套话语,变成两个世界,就会影响我们的发展。
中国应该多实践,多做国际化的事
澎湃新闻:中国当下的世界历史叙述可以怎么做?对人类历史重大理论问题的分析,无法摆脱西方的框架。中国应该如何更好地进行交流和借鉴,又形成自己的史学体系?
陈恒:当下应该多实践,多做国际化的事。德国学者莱因哈特·柯塞勒克(Reinhart Koselleck),在1979年就提出“不对称”的概念。史学领域中,这种不对称很明显。欧美学者写著作,不看非欧美作者的著作,一样可以写出经典的成果。但今天在中国的史学界,尤其是很多研究外国的史学同行,不可能只看中国人的作品,不看欧美学者的作品。也就是说,在标志性的概念,以及重要的学术著作、重要的思潮、重要的流派、重要的人物等方面,我们还是缺乏的。我们必须认真写出有代表性、有份量的内容。这不能仅是讲口号,最关键的是拿出扎实的作品。
中国的世界史史学界还在不断努力。但我们体量太小。我看到中国教育统计年鉴的数字,2022年中国历史学者高校在编在岗的大约有14900多人,其中世界史学者只有1000人左右。这个比例非常小,与我们国家认知世界的客观需求存在很大差距。有人统计,美国研究域外的历史学家是12000人左右。我们相当于他们的1/10。而我们的人口是美国的四倍。按照这个比例算,我们研究外国的历史学家,需要有40000人左右。缺口可谓非常大。在足够多的学者基数上,可能会产生很好的作品。当然,还有很多因素,比如社会的包容性、国家的文化政策等,都会影响历史书写。
澎湃新闻:如何看待当下生态主义话语的兴起?我们是否可以更关注可持续发展的概念,更好地将中国历史中“天人合一”等观念体现出来?
陈恒:我最近看了一本美国环境学者唐纳德·沃斯特写的《欲望行星:人类时代的地球》。他是80多岁的老先生,后来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。他认为,人类过去有两次转型。第一次是从农耕社会到农业社会的转变,带来了帝国主义,同时也带来各种社群主义。第二次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,带来的是贸易全球化,财富的激增导致不平等,同时带来科学、理性、民主这些观念。未来社会发展可能走向生态文明,在整个星球中,人的重要性需要降低。否则,以人为中心,会对自然世界造成很大破坏。他提到,这个星球上,不包括已消亡的,大约有1000多万种动植物。人不过是其中一份子。而人与世界的互动所形成的文化社会,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。
他的观点非常独特。现在人类面临很多问题,比如核战争、毒品,甚至是人类自我消亡的问题——这么多物种消亡了,人也是物种之一,理论上也有消亡的可能。按照AI时代的发展趋势,其中存在不可控的因素。所以,他对伦理、生态提出了很多要求,也提出一些设想。但这些设想能否实现,或者说,人类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,真的是难说。我自己有时是悲观的。
我们也希望,中国的生态文明话语等能够有所彰显,包括理论的设想和实际的做法。关键是,能够出现一种更客观全面的、更具普遍价值且别人能接受的说法。
最近,我们在北京召开了新版《世界五千年》第一卷的发布会。这套书之前出过两版。第三版是重写的,这套书有54册6卷,一卷9本。基本理念是“共生一个星球,共享多个世界,共融无限未来”。一定意义上,我们把希望寄托在青少年、小朋友身上,给他们输灌一种生态文明的概念,一种更加客观真实的世界历史。因此,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来做这件事。
我们把希望放在这套书上,要从娃娃抓起,他们的世界观、文明观和历史观很重要。必须把中国放在世界的范畴下理解。只有理解世界是什么样,才能真正理解中国是什么样。不能只理解中国,不理解非中国。各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的智慧,都有自己的贡献,都有自己对世界的解释方式,都有对未来构想的理念在驱动自身发展。
澎湃新闻:您认为,对于时间与空间的延展,乃至新发展出的知识工具的概念,都可成为一种有力而新鲜的历史叙事。不同的体系和概念之间,该如何对话,使其拼合成一个综合体?
陈恒:历史学是人文社会科学中最基础的学科。历史学离不开时间的工具、空间的工具和概念的工具。
今天我们的历史书写,很大程度上在印证近代西方历史的时间概念。比如,古代、中世纪和近代这三分法,其实是西方的舶来品。这个概念影响很深,我们要突破是非常难的。因为其中有很多重要的标志性概念,对世界产生很大影响。
但反过来说,人类历史其实非常短暂。地球有43亿年,有生命的历史大约20万年,而真正的文明史只有5000年左右。而且,在5000年当中,西方真正占据优势的就是近代五百年,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可以忽略不计。中国未来的发展空间非常大,过程中一定会有很多世界性的意义。我们一定程度上也在为此做准备和预留。
空间也是这样。以一般的理解,空间只是地域上的空间。其实,数字空间、太空空间都是空间。其中都包含人类历史书写的模式,是一种想象的未来。如果要把这些都突破了,那么很多历史认知都会发生很大变化。
这方面,目前还是欧美领先。最近十几年来,其历史书写有一种方向。即人类历史不仅是有文字以来的文明史,史前史也是需要考量的。比如《欲望行星:人类时代的地球》这本书,沃斯特是雄心勃勃的,想做的是书写地球这一行星的历史,其出发点是人的欲望。而且,他对中国的文化也比较熟悉,采用中国很多经典著作去解释他的观点。
概念工具很重要,会影响整个历史书写的方式。比如,古代中世纪方面,最近几十年来,有一些新的概念,是对已有概念的修正。比如“古代晚期”。罗马帝国衰亡之后,就逐渐从中世纪转变。之前的历史书写,认为这两个时期之间是分裂的,强调的是其中的变革。而“古代晚期”这个概念强调延续性。所以,会不断出现新的时间概念,来修补已有的概念。这方面我们有待进一步发展。
不同学科之间的对话是需要的。历史学有统合的能力,是立足综合学科的总体判断。历史学不做预测,是对已有的东西做出基本梳理和价值判断。比如,汤因比是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。二战期间,他是英国最重要的智囊团成员。为什么是历史学家?因为历史学家有一种综合的、高站位的宏观判断。他知道历史的来龙去脉,对未来发展会有一种感知,能够比较全面客观地看待。历史学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年代人物故事,有非常系统和全面的要求。一定意义上是很多学科不可取代的。
包括历史研究在内,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是活的,反映当下这个国家、这个时代的需求。古今中外无一例外,只是程度上有高有低,有强有弱,有大有小。比如,西方伪史论今天在中国有一定市场,从对金字塔建造的否定,到否定希腊文明,也就否定了整个西方文明的逻辑顺序。我想问的是,有没有必要这样做,做到以后能实现什么样的目的?如果真的对此否定,变成一种“中国中心主义”,也是非常可怕的后果。我们反思和修补别人的时候,是要拿捏好的,不能以另一种中心来代替。我们说的反西方中心主义,并不是要取代别人,而是建立一种更加全面客观的叙述。
要建立一个开放包容、具有世界眼光的社会氛围
澎湃新闻:您所主张的认知革命之下的历史书写,是“不再被细化的学科、民族国家和意识形态决定,也不再被市场决定”。具体而言,可以是怎样的体系支持?
陈恒:这是一种理想状态。要到达这个状态,可能会非常久远。未来会来,但一定会慢慢来的。
关于意识形态,我想提醒大家的是,人类有共同的追求和理想,不同的国家是有交集的。比如说,今天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。这里,就说明中国在政治上是先行的,学术上相对落后于政治。国家层面都考虑到了未来的发展,而学术界可能没有深入到这个问题中。
还有学科分化。这其实是学术发展忌讳的,但又不可避免。因为世界发展太快,涉及各个领域的专家太多。同一个学科的学者之间可能都很难理解。但不同的研究做出之后,一定会得出普遍的东西。作为历史学家,怎么借鉴这些学科的东西,是我们要关心的。一定意义上,历史学是研究过去的,是后知后觉的学问。其他学科的成效好的方法,都可以借鉴。也可以说,历史学是借鉴其他学科发展的一门学问。我们不能太细化,不能保守,一定要视野宽阔,用包容的眼光看待。
另外,不能被太过于追求利润的市场所决定。这个市场主要指的是民间的文化生态。我感觉,要建立一个开放包容、具有世界眼光的社会氛围,才会有相应的文化氛围。比如中国出版的新书,总量是全世界第一,每年大约有30万册。影响力高低且不论,总量第一已属不易。从后进到先进,总有发展过程。另外,这个总量中,有10%左右的翻译出版。中国是当下全世界引进版权书最多的国家。中国文化的底色和底蕴,是开放包容的。这一点不可否认。同时,对包括欧美在内的域外文化的引进和关注,中国有着全世界最好的人口基础。所以我对整个未来充满希望。
我想,需要读历史书。通过近代五百年的中外历史对照,才能知道我们的问题所在,知道他人成功的原因所在。不能空想,要脚踏实地,再忙都要找时间读书。读书才知道自身的不足,知道域外的丰富多彩。
澎湃新闻:对个人来说,如何从历史叙述中寻找参照系和养料,甚至能够进行自己的历史书写?
陈恒:我想今天人人都是历史学家,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,也记录这个时代的历史。而且,人人都是世界史的历史学家。前面说到要读书。而读书有不同的需求和目的。有的人只是泛读,提高文化修养。在公共层面,应当提倡无用的、休闲的读书,这个层面的阅读增加,会提高整个民族国家的文化修养,提升对待世界的看法。
要超过普通民众的层面,可能就要去读一个学位。这时读书的目的和要求就不同了。如果从事学术研究,读书一定要开卷,开卷就有益,可以获得惊喜。干坐着不读书,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。但读书做研究,好比一个人去菜市场买菜,之前得知道做哪几个菜,需要哪些材料。读书就要做笔记。如果没有读书笔记,就没有后来的线索。把菜买好之后,还要对原材料进行加工。这意味着,有了读书笔记要不断回头看,要从中理清逻辑顺序。最后把文章写出来,就像做菜,讲究程序和火候,要把事情讲好,包括逻辑顺序、开头结尾等。
在学科层面,这个训练过程非常缓慢。学生可能一开始感受不到,过了三五年回头看,认知水平就大大提高。普通民众也是一样,如果全社会都有开放包容的阅读氛围,不排斥阅读,时间久了,国家民族的整个认知就不得了。
澎湃新闻:2025年,您有哪些阅读和研究计划?
陈恒:我在大学从事教学科研,也是半个出版人。我有我的阅读和出版计划。比如,上海师范大学2024年5月成立了区域国别研究中心,我会参与并策划一系列的书。我们也做了一系列沙龙,讨论要选取翻译哪些有关区域国别研究的著作,又如何进行原创,等等。我认为,如果只局限在历史学家笔下的区域国别,只是一些通史、断代史,其实完全不够。应该超越历史学家,形成多学科的区域国别研究。首先要有社会科学学者的参与,有很多需要借鉴的理论方法。另外,还需要有自然科学的参与。这样,区域国别研究才能到达一个新的层次。
另外,中信出版社今年引入了《哈佛世界史》。我可能会参与其中的工作。还有,2024年,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》,是复旦大学的葛兆光教授组织编写的。可以讲,是代表了这个时代中国人对世界认知的水平和范围。前两年剑桥出了一本《世界历史中的美国》,其实是从美国出发的全球史,一共四大卷。我会在今年推进其译介,希望这套书引进之后,对我们也形成冲击,可以看到美国怎样看世界,美国怎样融入世界。
这类出版计划蛮多。最关键的就是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的《世界五千年》。我相信这套书如果成功,会是史学界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贡献。
当然,也有一些写作计划。方向都一样。我们是这个时代文化的建设者,也是解释者,既是观察者,也是未来希望理想的构建者。50年以后,80年以后,100年以后,后人看我们这一代人时,我们做得好与坏、多与少,我感觉倒是其次,只要一些方向性的东西是对的,就不愧于我们这个时代。
澎湃新闻:对当下从事历史研究的青年学者、晚辈读书人,您有哪些期待?
陈恒:期待刚才也说了,就是开卷有益。我每天翻大量新书,尤其是欧美的新书。我首先看他们的开头和结尾。他们擅长叙事,学术著作都用故事说明问题。历史的著作更是这样。这是我们当代学术研究中缺少的。以教材为例,我们的教材不善于叙事,更多是在讲道理。这是很令人排斥的。我感觉,这是我们教材最大的弊病。当然,我也有这方面的问题。我很羡慕这种学者,打开他的著作,就把你深深吸引了。
很多学者说,我们走出了学徒阶段,要有自己原创性的东西。这都是我们的追求。具体到现实发展,还有很多可以商量。换句话说,不能太急。我感觉我们这个社会有时候太急,急了就没有好作品。需要有一个足够包容的空间,看准了人就养着他,会给你惊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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